林瀚章那声“值了”的余韵，如同古钟的最后一响，庄严地回荡在病房里，而后渐渐消散，融入了无边的寂静。他仿佛真的了却了所有心事，生命最后的烛火在平静地摇曳，趋向于最终的熄灭。子女们围在床前，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与一种奇异的、被父亲最后的话语所抚慰的宁静之中。

病房外的世界，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节奏运转。护士站的灯光柔和而明亮，与病房内的昏暗形成对比。夜班与白班的交接刚刚结束，清晨的忙碌尚未完全开启，这是一天中难得的、相对清闲的片刻。

王护士长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，将手中的交班记录本放在台面上。她值了一夜的班，见证了林家子女们深夜的守候，也隐约感知到那间病房里似乎发生了某种重要的、关乎生命终章的事情。她冲了一杯浓茶，招呼着另外两个刚忙完手头工作、年纪稍轻的护士小张和小李，在护士站后面的休息区坐了下来。

“唉……”王护士长未语先叹，吹了吹茶杯上氤氲的热气，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了林瀚章病房的方向，“307床的林老爷子，看样子……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。”

小张护士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，闻言立刻接话道：“是啊，昨晚我巡房的时候，感觉老人家的生命体征比前几天又弱了一些。不过，他们家的子女真是没得说，全都守着呢，眼睛都熬红了，也没一个人抱怨。”

小李护士性格更细腻些，她一边整理着手中的输液管，一边若有所思地说：“我早上给老爷子量血压的时候，感觉他特别平静，跟以前不太一样。他们家孩子也都围在床边，虽然难过，但气氛……怎么说呢，不全是悲伤，好像还有一种……说不出来的感觉。”

王护士长点了点头，抿了一口热茶，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，驱散了些许疲惫。她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近二十年，见过太多生离死别，目睹过形形色色的家庭在生命终点前的百态。有的为财产争执不休，有的久病床前无人问津，也有的像林家这样，子女孝顺，家庭和睦，但像林家这般，子女个个出色且对父亲流露出那种发自骨髓的敬重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“朝圣”般情感的，却并不多见。

“你们来的晚，可能不太清楚。”王护士长放下茶杯，声音压低了些，带着一种分享见闻的感慨，“这位林老爷子，刚住进来的时候，我看着也就是个挺普通的退休老人，话不多，很安静，穿着也朴素。要不是住干部病房，走在大街上，谁能看出来有什么特别？”

小张和小李都认同地点点头。在医院里，她们见过太多曾经身份显赫、如今却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下衰弱的老人。

“可你们看看他这几个孩子，”王护士长的语气变得有些不一样，“大儿子，林卫东，听说是西北哪个重要基地的领导，搞国防科技的，上次来的时候，风尘仆仆，那气质，一看就是担着大事的人。前阵子不是还拿了个国家什么科技进步奖嘛，都把奖章带到老爷子床边了。”

“哇，国家科技进步奖？”小张低呼一声，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，“那可是不得了的荣誉！怪不得我看那位林大哥，感觉特别严肃，气场很强。”

“二儿子，林向洋，是个企业家。”王护士长继续如数家珍，“听说前几年生意遇到大麻烦，差点破产，但硬是挺过来了。人也实在，带来的不是什么贵重补品，是实实在在的公司获得的‘诚信企业’、‘纳税大户’的奖状奖杯。他跟老爷子说话那样子，不像是个大老板，倒像个渴望得到父亲认可的大男孩。”

小李若有所思：“能在危机里挺过来，还把企业做得获得社会认可，也很不容易啊。而且我看他对护士也挺客气，没什么架子。”

“还有那个孙女林雪和孙女婿徐航，”王护士长说着，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对优秀晚辈的欣赏，“都是搞科研的，听说是在北京什么重要的研究所，研究的东西都是人工智能、大数据这些最前沿的，咱们都听不懂，但感觉就特别厉害。你看他们跟老爷子汇报的时候，老爷子那眼神，欣慰得很。”

她顿了顿，环顾了一下听得入神的两个年轻护士，总结般地说道：“你们说，这样一个老人，自己看起来普普通通，不显山不露水的，怎么能培养出这么一群有出息、而且个个都这么孝顺敬重他的孩子？”

小张脱口而出：“那肯定是他自己本身就很了不起呗！只是咱们不知道。”

“是啊，”王护士长深深地点了点头，目光变得悠远而充满敬意，“我琢磨着，林老爷子这一生，一定非常不平凡。他年轻的时候，估计也是那种……怎么说呢，‘献了青春献终身’的人。他们那代人，很多都是这样，默默无闻地，在国家最需要的地方，干着最基础也可能是最艰苦的工作，一干就是一辈子。”

她的眼前，仿佛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像：是轰鸣的车间，是荒凉的工地，是挑灯夜战的图纸，是勒紧裤腰带的奉献……这些影像，与她记忆中父辈的一些模糊影子，以及从各种影视作品、新闻报道中得到的关于建国初期建设者的印象，逐渐重叠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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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看他的孩子们，”王护士长继续分析着，像是在解开一个关于品质传承的谜题，“大儿子继承了他的沉稳和奉献，去了更艰苦的地方搞尖端科技；二儿子继承了他的坚韧和实干，在商场上打拼，同样创造了价值，解决了就业；孙女孙女婿则代表了新的方向，用知识继续推动国家进步。这种传承，不是靠金钱或者权力能留下的，是靠精神和品格。”

小李若有所悟，轻声说：“护士长，您这么一说，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就像……就像一座大山，我们平时看到的只是它露在外面的、普通的山体，觉得平平无奇。但我们看不到的，是它在地下扎得无比深的根系，是它内部蕴藏的丰富的矿藏和支撑着整个山脉结构的巨大力量。林老爷子就是这样，他表面看起来就是个生病的普通老人，但他用一生积淀下来的东西，却通过他的子女，展现了出来。”

这个比喻让王护士长和小张都怔了一下，随即深以为然。

“说得真好！”王护士长赞许地看着小李，“就是这样。他们那一代人，太多这样的人了。一辈子可能没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，名字也不为大众所知，就像一颗颗螺丝钉，深深地拧在国家建设这台大机器上，不起眼，却至关重要。你说他们伟大吗？他们做的事，可能单拿出来，比不上那些搞出惊天动地大发明的科学家。但你说他们平凡吗？共和国的大厦，缺了他们任何一颗‘螺丝钉’，可能都不会有今天的稳固和辉煌。”

小张感慨道：“这就是所谓的‘平凡的伟大’吧。以前总觉得‘伟大’这个词离我们很远，要么是历史书上的伟人，要么是报纸上的英雄。但在医院待久了，看着像林老爷子这样的老人，还有他们背后的家庭，慢慢就觉得，‘伟大’其实也可以很具体，就藏在日复一日的坚守里，藏在默默无闻的奉献里，藏在良好的家风传承里。”

护士站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。三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，在这个清晨的微光中，通过一个即将走完生命旅程的老人和他的家庭，完成了一次对那个渐行渐远的激情岁月，以及那一代“平凡建设者”的集体精神的朴素认知和真诚致敬。

她们看到了一个家庭对父亲深沉的爱戴与敬仰，更隐约感知到了那爱戴背后，一个时代建设者曾经有过的默默付出、艰辛奋斗与无上荣光。这种平凡与伟大的交织，不事张扬却底蕴深厚，正是林瀚章他们那一代人最普遍也最真实的写照。

“好了，”王护士长站起身，打破了沉默，职业的本能让她将感慨收回心底，“该去忙了。林老爷子那边，大家多留心一点。另外，我听说他们家属好像在联系一些老战友、老同事，估计接下来几天，可能会有一些年纪大的访客，大家接待的时候都多注意些，态度一定要好。”

她最后望了一眼那条通向307病房的走廊，心中明白，一个时代的缩影正在缓缓淡去，而围绕着这位“平凡”老人最后的告别，也即将以一种或许同样蕴含着历史厚重感的方式，悄然展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