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恪放下酒杯,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另一席的戚继光和俞大猷。
他主动举杯走过去,与这两位性情迥异却同为国之干城的将领畅谈起来。
他与戚继光讨论新军火器战术细节,与水师将领畅聊水师船舰改良与海战心得。
他文人出身,却深谙军旅,言谈间既有战略高度,又不乏战术细节,更兼言语真诚,毫无勋贵架子,很快便与二人打得火热,笑声朗朗,引得周围武将纷纷侧目,心中对这位年轻的靖海伯更是佩服。
“伯爷当年在苏州整军,那‘三段击’之法,末将至今思之,仍觉精妙无比!”一位参将由衷赞道。
戚继光亦笑道:“子恒兄不仅文采斐然,于军阵火器之道,见解更是鞭辟入里,每每令人茅塞顿开。”
正谈笑间,一个略显清瘦、穿着四品官服,眉宇间带着几分疏狂与郁结之气的文官,端着酒杯走了过来,对着陈恪微微一揖,语气带着三分恭敬,七分复杂的调侃:“下官徐渭,见过靖海伯。伯爷风采更胜往昔,下官敬您一杯。”
陈恪转头,看到徐渭,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:“文长兄!何必多礼?你我故交,怎如此生份了?”他亲自执壶,为徐渭斟满酒,“这两年你暂代苏州知府?感觉如何?那摊子事,可不轻松。”
两人碰杯,一饮而尽。
徐渭放下酒杯,用手背抹了下嘴角,嘿嘿一笑,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,几分看透世情的讥诮:“感觉?感觉便是……这‘代’字头的官,如同借来的衣裳,穿在身上风光,却总担心主人何时来讨要,处处掣肘,不得伸展。罢了,不说这个。倒是要恭喜伯爷,圣眷日隆,鹏程万里。”
陈恪摇头笑道:“文长兄何必妄自菲薄?我听闻你此次考评甚佳,可是要调任两广实授知县了?虽是平调,却是好事。去掉这‘代’字,脚踏实地,从一县父母官做起,将来履历扎实,前程未必不如在京城部院熬资历。”
徐渭闻言,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,精光一闪,随即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,他凑近半步,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,语气带着他特有的、尖刻又无奈的阴阳怪气:
“从基层做起?履历扎实?伯爷说得是正理。可是……”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,目光扫过陈恪身上那耀眼的绯袍蟒纹,“下官斗胆问一句,伯爷您……似乎也没正经做过几天七品知县、六品主事吧?您这青云路,起步便是代天巡狩的御史钦差,如今更是位列伯爵,掌一部兵权。这……让下官这等从‘代’字头做起,还得去蛮荒之地做实授知县的人,情何以堪呐?”
这话堪称大胆放肆,近乎指责,若被旁人听去,足够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。
然而陈恪听罢,非但不怒,反而与徐渭对视一眼,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低沉的、心照不宣的轻笑。
陈恪拍了拍徐渭的肩膀,声音同样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感慨:“文长啊文长,你这张嘴……还是这般不饶人。时也,命也,运也。各有各的缘法,强求不得,却也……推拒不得。两广虽远,未必不是龙跃之地。好好干,我看好你。”
徐渭收敛了笑容,深深看了陈恪一眼,举起酒杯,郑重道:“借伯爷吉言。这杯,敬缘法,敬……无可奈何,也敬……柳暗花明。”
两人再次对饮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宴席依旧喧嚣,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,推杯换盏之间,是官场永恒不变的人情世故与权力流转。
陈恪置身其中,游刃有余,目光扫过满堂宾客,扫过志得意满者,扫过强颜欢笑着,扫过戚继光、俞大猷等实干之才,也扫过徐渭这等狷狂却有大才的失意文人。
窗外,杭州月夜,静谧如水。
窗内,盛宴未央,人心浮沉。
这东南棋局,经此一宴,人心向背,悄然间已又是一番新气象了。